来源时间为:2022-07-30
我的前女友程果是个幻想家。下述三个事例足以证明我并非言过其实。
首先是高一,我刚认识她不久,学校组织全年级去海边烧烤,她笃定地搜寻一圈后,在碎石滩上拾到了自称是三年前丢出去的漂流瓶,不过没什么人信以为真,尽管瓶中字迹和她本人如出一辙,她在生物实验室也证实了瓶身确有仅存于大洋彼岸的微生物。
后来我跟她混熟了一些。高二圣诞节,班上举办交换礼物的活动,众人从纸箱中抽出写着学号的签,再从讲台旁的假圣诞树下找出对应的礼盒。轮到我的时候,程果指着那一堆礼品问我想要哪一个,我随手一指,她抱着纸箱晃了晃,我便果真抽中了那一个,事后得知那恰好是她捐的,她则抽中了我的。班上同学传了几句绯闻,她听了,半开玩笑道:“缘分呐。”
像这样莫名其妙的小事还有很多。如果这两起事件可以解释为吹牛与巧合,第三起则令我确信她有着某种特殊的才能。
那是阴云密布的一天。台风即将过境,全市中小学停课,我们住校的高中生被关在校园里无所事事。风头正猛的时候,程果喊我去楼顶天台。
平心而论,这算是危险行为,雨虽不大,但呼啸的狂风不单将她的长发拉扯到一侧、不时地反复抽击我的脸,还刮来了塑料袋、纸屑、小石子、枯枝败叶,为了避免被误伤,我跟她在石质围栏旁蹲低了身子。
“喂——”她一边徒劳地尝试抓住飘飞的头发,一边冲我大声喊道,“你知道断了线的风筝都去了哪儿吗?”
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,目力所及没有风筝的踪影,她手里也没拿着线筒。
“大概到没风的地方会渐渐掉下来吧。”
我声音不大,可能被淹没在风的吼叫声中了。不过程果不以为意。
“放飞的气球或孔明灯呢?”
“听说气球会在高空炸开,孔明灯的话,要么烧毁,要么火灭了也会在什么地方掉下来吧。”我把她糊在我脸上的头发拨开,却也没有把身子挪远点。
“它们最终都会回到地面的——”她的声音盖过风声,似乎暗含着几丝兴奋,“我跟你说过漂流瓶是怎么回来的吧?”
“呃……好像是跟着寒流往南,再被赤道逆流冲到东面,再往北……”我实在不懂四年前的程果是怎么掌握了我现在都记不下来的知识点,“总之你算好了时间,知道那一阵它应该漂回来了。”
“没错!而气流跟洋流也是一样的,只要算好时间地点,飞走的东西也会落回来的。”
“就算你这么说,变数也……”
我话还没说完,她猛地站起身、探手往空中抓去。待她再次蹲下,我看见她手里捏着一只饱经沧桑的纸飞机,表面沾满泥污,隐约看得出过过塑,否则恐怕早就在漂泊途中被扯烂了。
“这是什么?”
她把纸飞机展开,在地面的积水中涮去污渍,是程果的中考模拟卷,显然是两年前的旧物了。
我没追问她是如何做到的,更没有质疑真伪。毕竟她在我眼前从风里抓住自己丢出去的纸飞机,已经近似奇迹。天台附近没有更高的建筑物,她上楼时也两手空空、无法作弊。
回到教室后,雨忽然大了,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,分明是白天,却也不得不开着灯。程果取出一个笔记本,慢条斯理地翻到末页,我看到本子上写满了复杂的计算过程。
“今明两天在天台北侧,等风向转为东偏南三十到五十度、风力七级的时候把纸飞机丢出去,就能在我们高考结束后接到它,落点大概是市郊的山顶。”她用指尖点着计算结果,而后又移动到另一个数字上,“如果放的是风筝,则能飘更久,大约六年以后会落回到楼顶天台上。”
我当然不会嗤之以鼻。或者说,我倒也不在意她的预言是否会成真。
“好吧。你是不是连风筝都准备好了?”
“聪明。”
她打了个响指,兴致勃勃地合上本子,从教室后方的储物柜里取出一枚防水的三角形风筝、两张过塑的白纸和几支彩色油性笔。
“机会难得,你也留几句言吧。”她把笔塞到我手里。
“留什么?”
“一看就想起……现在的话?这么个昏天黑地的台风天,不用上课,跟神秘女生折纸飞机……”
她被自己逗笑了似的哼了两声。
“风筝你来写?”
“你想写还不给呢!六年啊,啧……”
那之后,我许久不曾想起这事。不认识程果的人会觉得,目睹了她捉住纸飞机这一桩异事便能逢人便讲地记好几年,但她身边遍布诸如此类的超凡现象,如果把每一起都记得清清楚楚,我就考不上大学了。
不过我高考的确发挥得相当不好。
程果是必定要去北京的,我研究了一番高校名单,划定了几个离她比较近的学校作为目标,但走出考场的时候,我就知道一切都泡汤了。回到家我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窗帘紧掩、不辨昼夜,只有挡不住的蝉鸣不知消停。
考完的第三天,程果约我去市郊爬山,我辗转反侧半个晚上,还是决定赴约。她不穿校服的模样明朗可爱,想到暑假结束就是分别,一股酸涩直冲鼻腔。
“怎么了?”
她眨眨眼,还是那副自信而古灵精怪的神情。当然,我也不需要她来理解我这个普通至极的人有什么想法。程果只要是程果就好了。
“没什么。”我假装咳嗽了两声。
直到她在山顶的灌木丛上捡到了一只纸飞机,我才想起此行的意义。那是她放飞的那只,我们在树荫里的长椅上坐下,她用纸巾抹去污渍。
“预测:高考结束第三天,气温三十四度,无风,你穿着水蓝色连衣裙,一起叠纸飞机的家伙也在……”她朗读道,又轻笑一声,“很准确嘛!”
“这只能说明你记性好而已吧!”见识过她的种种奇妙行径,把这称为预测未免平平无奇。
“你的呢?应该也在附近。
“我去找找,你先坐着吧。”
我感到心跳逐步加快,万幸的是纸飞机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我赶忙将它揉成一团、塞进土里,才走回去。
“没找到,可能被人拿走了吧。”
我装出一副失落的模样。她捏着下巴,仿佛若有所思,不过什么也没说。下山路上我们聊了一会儿对大学生活的展望,北京有什么吃的玩的,开学前还要跟谁约饭。也许是我假装咳嗽的次数过于频繁,程果在山脚的小卖部给我买了一盒润喉糖。
这就可以了。如果我们能在同一座城市度过本科四年,我当年的留言作为发起进攻的号角或许合适,但我们要就此别过,何必给她徒增烦扰呢。
后来我再没遇见像程果一样的人。我不是说她作为幻想家的术法,也不是说她聪颖过人的头脑。大一大二的时候我们偶尔还聊几句,后来就渐渐没了联系。
本科毕业后,我回到家,复习准备考研二战。次年五一,有同学召集大家返校聚会,我恰好有空,便应下了,也许内心深处依然希望能见见程果。
抵达学校的时候时间尚早,我走上天台,想着俯瞰一下校园风景,一面风筝在我推开门的时候撞在脑门上。直到我看见程果的字迹,才想起那个台风天和她的漂流理论。“预测:你还在他身边。”什么啊,而且“他”又是谁?我顺手就要把风筝往操场的方向扔,一只手却从身后探过来、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腕。我转过身,看见那张魂牵梦萦的脸正漾起一丝狡黠的笑。